“我吃雷响茶有瘾,早上晌午与下午都要喝一罐,不喝一天没有精神。”今天早上他刚刚喝过,就在我们来之前,现在火正燃烧得旺,得知我们也想喝一罐时,老人很开心。
他说现在的寨里的年轻人不太喜欢喝了,主要是嫌弃麻烦。
“做一罐雷响茶,前后需要……”,他顿了顿,需要换算时间,这是山区的一大特征。时间是模糊的,他给了我们一个大致时间:“20分钟,不包括生火的时间。”
烧水壶有些年份了,已经完全被烟熏得漆黑油亮。他在火塘里又填了一些柴薪,重新加了水,小跑着回屋抓了一小撮茶叶。
罐子就在火塘边,四年前在坝子赶街时候买的傣罐,他把茶叶丢在罐子里,放到火边烘烤。“茶是害地茶,我们不吃肥地的,害地茶才好吃。我们也不吃红茶,我们吃这种黑茶。”老人说的黑茶,就是晒青毛茶。
李尚金烤茶的时候很专注,罐子一面受热几十秒后,他便要把罐子从火边收回来在手里上下来回抖动,这是为了让茶叶受热均匀,不至于有些烤糊了,而另一些还没有烘到。
抖好茶后,又要把罐子放回火塘边,这个时候要换罐子的另一面受热。
烧水壶里的开水已经沸腾了,老人把烧水壶拎下来,靠在火边,接着烤茶。接着收回罐子,来回抖茶。如果往返几次,看茶颜色是否变黄,是否均匀,再闻闻香味是否已经达到理想状态。
李尚金是雷响茶老手,他与我们闲聊,正说到他当大队长接纳了四个知青时候,忽然说,好了。
他把罐罐放在地下,拎起烧水壶,往下灌水。在连串的“哧哧”声中,热雾弥漫,我已经闻到刺激味蕾的香味,真香啊!
李尚金为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赶紧乘着热喝,这就是我们都好吃的雷响茶”。
烤过的茶,闻起来香甜无比,喝下去,暖心暖胃,在大庭院中,阳光直照下来,喉咙就像被换过一样,那感觉就像半夜烟瘾发时,半天找到一个烟屁股点上后的感觉,全身舒泰。
雷响茶,就是取名于我们听到的“哧哧”声。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当年把这些烤茶称为百抖茶,就是从这个来回抖茶的动作命名的,频率快,来回多。在甘肃康县,陕西略阳一带直接用工具来命名,叫罐罐茶。
勐库一带,与雷响茶相关的还有糊米茶,扫把茶,这是从佐料角度取名。
主料还是茶,泡茶方式还是雷响茶,加了其他素材后,名字也有了新功能。
糊米茶,一样需要把米放在罐罐里烤到色黄,最好的是糯米,更香。没有糯米,普通的大米也可以。
扫把叶则是借助火力萎凋,扫把草有治疗肚子疼的效果,当地老百姓都当做药引来喝。
我们观察下来,发现雷响茶在工具上也有很不一样地方,像那赛这样的地方,老人都还是喜欢用土罐罐来烤茶,但是到了西半山,许多人已经用了锡与铁。主要的原因是,不方便用柴火。
锡与铁器都可以直接放到电磁炉上使用,罐罐在电磁炉上使用就不方便,现在除了那些没有盖新居的有火塘外,盖了新居的人家,也不是每一家都会像李尚金这样为了嗜好特意再加盖一间小屋子来烧柴火。
火塘的消失,让传统的雷响茶已经发不出雷响声,曾经在或塘边无处不在的罐罐也要努力寻找才可以发现踪迹。
更何况,现在另一种新式的泡茶法——功夫茶正在茶山茶农家兴起。
我们到了许多茶农家里,都摆着整套功夫茶茶具,在小户赛一个小卖部里,看店的老年人说自己泡不来茶,连怎么加水都不会,她赶紧电话女婿回家泡茶。
而我们到达小户赛的第一天,吓到我们的不是他们家新建气派的房子,而是他们家漂亮整洁的茶室,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档次都不会低于都市水平。她熟练地为我们泡功夫茶,对茶性了解得头头是道。
我们去到的村委会办公室,几乎都用方便的飘逸杯泡茶,这种泡普洱茶的工具在大城市非常风靡,方便简单,适合人多的时候冲茶。
也有一些人对雷响茶的大规模减少惋惜,说应该向茶客推广这套产品,但都市里的人,那里见过柴火啊?昆明现在连柴烧鸡都不准做了。有一次,我在雄达茶城一个朋友处喝雷响茶,来了保安,大声叱责我们生火行为,这里是木质结构房子,严禁明火。当然,尽管这里有很多餐厅,很多煤气罐潜伏在我们周边,但小小的火塘,在都市里是没有相应位置的。
老派的雷响茶,还是茶山老人们获取营养的重要食材。“要是不喝一罐,一天没有精神。”这是我们接触到雷响茶成瘾者都会说到的词,我开始也觉得这真的很重要,但后来他们劝酒的时候也说,不喝小黑江,一天没有精神,我就有些动摇了。再后来,他们发紫云烟的时候,也说,不抽烟,咋个有精神,我已经开始寻找喝雷响茶的另一个动因。
我们调查中发现,东半山许多喝茶都会追到六代之前,因为这里大部分汉人是六七代前的先人搬迁而来的。而在西半山许多拉祜寨子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自己不喝茶,即便是现在也是只做茶,不喝茶。反而是年轻一辈,都在积极学茶,喝茶,他们也外界接触得多,也都识字,知道怎么与外人打交道,做生意。功夫茶在年轻群体中流行,就是这个原因。
东半山许多寨里的老人都会谈到瘴气,那赛村委会下辖的村寨正气堂,以前就叫做瘴气塘,说这里的水有毒,饮者必死。
李尚金说瘴气并不是外人说的那样,纯粹是当地人的想象。他大哥就是死于瘴气。不到30岁就不在了。“去坝子里赶街,回来就打摆子,一哈冷一哈热,没有多久就死了。”他很叹息,老人说,“我们从小就被老一辈告诫,不要沾到早上的露水。露水有毒。不得已出门,出门一定要喝一壶雷响茶,因为到了坝子里,是不能喝当地的水,吃那边的食物,只要喝过水,吃过食物,沾过露水,就一定会中毒。”
不仅是他大哥,村里还是其他人,都是因为忍不住喝了冷水,就中毒死了的。他们反复烤茶叶,饮用开水,难道就是为了消除毒水的影响?
历史学家陈碧笙常年在云南南部行走,1939年还到省立双江师范学校做过演讲,他总结当地边民的习惯时,总结出“四不主义”:不起早,不吃饱,不洗澡,不讨小。前三者都与瘴气有关,早期雾大,露水多,会沾到。吃饱了,饭饱神虚,瘴气会入侵。洗澡更是不行,不能沾到冷水。即便是洗热水澡,也要脱光吧?一脱光,瘴气也会趁虚而入。不讨小,就是不讨小老婆,这是养身体之道。
我们在考察正气堂到博尚段茶马古道时候,在入口下坡处有一个水源地,泉水清澈清冽,从勐库一路翻山越岭而来,这里确实需要补给点水,更何况,这里的午后,确实酷热难当。我们终于忍不住喝了这眼泉水,确是清冽解渴,带路的李文清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在路边揪出几把野草,说这叫猴子背脊草,为了防止喝冷水拉肚子,大家还是吃点比较好。
一路上,他为我们介绍了各种草药的功效,白虎草是消炎的,野蒿和猴子背脊草是利尿的……
与肚子疼相关的草药出现比率比较高,雷响茶中的扫把草,主要功效也是治疗拉肚子,这些都是与水相关。当然,我们不要忘记了我们一路讨论的茶,也是良药一副。
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饮用热茶是人类文明的大进步,麦克法兰强调饮用对消除疟疾的帮助,并带来人口的繁荣。
小小的一杯热茶,确实为我们带来许多美好。